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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十个十年(2020年10月1日)
/仲江
    今年的中秋节和国庆节是同一天。巧的是,父亲的百岁诞辰也是这一天。虽然因为疫情的管控,作为子女的我们不能前往医院探望祝寿,但是电视节目里举国同庆的欢乐,依然会给寿至期颐的老父亲带来喜庆的感觉。
    父亲的一生多姿多彩,但他为人一向低调,很少和我们谈及自己的人生往事。作为儿女,我们也只是通过生活中的点滴小事和日常谈话中的只鳞片爪来认识父亲。
苏州 1920—1929
    1920年的中秋节,父亲出生在苏州。我的爷爷在苏州的观前街上开了一家小小的绸布庄,迎来送往,养家糊口。父亲是家里的老幺,上面还有四个哥哥和三个姐姐。家境虽不算富裕,但是也衣暖食足。父母爱,兄姐疼,父亲的童年可以说是平静安乐的。
 
苏州、枣庄 1930—1939
 
    茅盾先生的小说《春蚕》描写了上个世纪30年代江浙蚕农的悲惨命运,在日本生丝的倾轧下,不仅蚕农们纷纷破产,爷爷的小绸缎庄也因此倒闭。16岁的父亲为继续求学,离开苏州,到山东枣庄求助自己的二姐。我的二姑妈非常疼爱自己这个最小的弟弟,承担了父亲全部的求学和生活费用。在枣庄煤炭学校期间,父亲的学业非常优秀,获得了全校的金质奖章,并以此免除了学费。
    1938年初,日本侵略者即将占领枣庄。不愿做亡国奴的父亲,在和几个同学好友向南方寻求抗日机会的路上,看到武汉生活书店招收练习生的广告。生活书店、《生活》周刊、邹韬奋先生……像一束光,召唤着18岁的父亲。
    在武汉,父亲顺利地考取了生活书店的练习生,跟随韬奋先生,走上了抗日救亡的革命道路。
 
1938年,仲秋元在汉口生活书店宿舍顶楼平台
 
武汉、兰州、重庆 1940—1949
 
    这是父亲一生中最跌宕起伏的十年,也是父亲心中人生最重要的十年。1939年,父亲从生活书店兰州分店撤退到重庆,开始了他在重庆十年的生活。
    1945年,他与我的母亲何理立,在重庆生活书店全体同仁的祝福下结为夫妻,至今已75年。生活书店的同仁们专门为他们做了一套封面烫金的《资本论》作为结婚礼物。
 
    在重庆,他有了自己第一个孩子——我的大哥。
    在重庆,他光荣而又隐秘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入党介绍人是革命先烈彭咏梧。彭咏梧的妻子江姐烈士是我母亲小学时结识的好友,他们的独子彭云是和我大哥同年出生的。两对革命夫妻,自此结下了终生友谊。60年后(2005年)江姐的孙子彭壮壮与父亲的孙女(我大哥的女儿)仲琦结为夫妻。
    在重庆,他成为三联书店第一任经理。
    在重庆,他也经受了人生最严峻的考验——1948年6月1日被国民党逮捕后关押在渣滓洞监狱。由于父亲的共产党员身份没有暴露,以民盟身份在1949年5月被营救出狱。
 
生活书店在渝同人合影,前排左一为仲秋元
 
北京 1950—1960
 
仲秋元全家福
    而立之年,父亲来到北京,开始了人生新的历程。
    他努力工作且春风得意。
    从出版总署到文化部,从重庆一家书店的经营管理进而到全国文化事业的计划管理(文化部计财司长),事业上一帆风顺。
    1960年,父亲参加了国家计委组织的中国计划经济代表团,赴越南帮助越南制定五年计划。
    我的母亲在北京外文书店担任经理、党总支书记,夫妻二人相互支持,比翼齐飞。
    三个儿女相继出生,家庭生活美满。
 
2019年,仲秋元将珍藏的《第一届全国出版会议纪念刊》《生活日记》捐赠给我馆
 
1960年5月在河内与越南同志合影。后排左一为仲秋元,后排右二为陈慕华
 
北京、咸宁 1961—1970
 
仲秋元在干校学习插秧
    这个十年,不仅是我们一家,整个国家、民族,都是坐上过山车一般的十年。
    前五年,父亲继续着自己的人生轨迹,从文化事业管理转轨至行政管理(办公厅主任)。我们兄妹四人,陆续进入中小学读书。
    平静幸福的生活没能持久。1965年,文化部的整风运动,开启了十年“文革”的序幕。
    “文革”期间的种种不堪和屈辱,父亲无一幸免:被打倒、被批斗、关牛棚、做检查……1969年,文化部全员下放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年近半百的父亲,开始以劳其筋骨的形式进行思想改造。
    当时的湖北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是围湖造田。在文化部所谓的“走资派”中,父亲尚属年轻,被分配到远离“连队”的湖中小岛上放鸭子,每隔一周左右将所产鸭蛋送到连队来,为大家改善生活。放鸭班只有三两个人,自己生火做饭,虽说辛劳艰苦,但是不必参加那么多的批判学习、活学活用等,心理上会稍感轻松。
    此时,我们兄妹四人中,大哥在外当兵,姐姐在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二哥在内蒙生产建设兵团,我和父亲同去干校,独自在连队做一名干校学员,只有母亲留守北京。全家六口人分别在六个地方生活。
 
咸宁、北京、户县 1971—1980
 
1972年,仲秋元在干校三年获得第一次探亲假,绕道老家苏州,在拙政园拍照留念
    “文革”后期,国家运转逐步走向正常,除了工业农业的抓革命、促生产以外,从1971年起,大批干部开始陆续“解放”,被“三结合”,开始逐步恢复工作。但是父亲却一直得不到“解放”。大哥在空军做飞行监听工作,保密级别很高。大批干部被解放后,父亲还是被“挂着” 没有恢复工作,部队领导实在等不下去了,只能非常遗憾地让大哥转业;我和二哥、姐姐一样,仍然以知识青年的身份,在广阔天地里接受再教育。
    1973年,父亲作为最后一批人员撤离五七干校回到北京后,终于被宣布“解放”,重回革命队伍。当时的文化部被于会泳等人把持,父亲没有回到机关,到当时的“五七艺大”中央美术学院担任书记。年逾半百的父亲带领美院的师生们走“开门办学”的道路,发现并推广了陕西户县农民画。
 
1974年,在陕西户县开门办学。右二为仲秋元,右一为著名农民画画家李凤兰
    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父亲回到文化部机关工作。
    家庭生活也逐步走上正轨:母亲继续带领外文书店在“学习热”大潮中高歌猛进,大哥结婚成家,姐姐和二哥作为知青返城后参加工作,我考入大学。
 
北京 1981—1990
 
1983年,仲秋元(中)考察四川省图书馆
    这十年,国家经济在飞速发展,文化事业也在同步发展。1981年,经过中组部考评和文化部处以上干部投票,父亲被任命为文化部副部长,主管文化经济方面。
    经过“文革”的毁灭性打击,文化事业百废待兴。各地要资金、要项目,众多文化单位嗷嗷待哺。
    父亲在短短几年里,仅据我所知,经手办理了敦煌莫高窟修建工程、麦积山修复工程、北京琉璃厂复建工程、北京恭王府修建工程、六所国家级艺术院校的新校选址和奠基工程、国家大剧院选址申报立项等。年逾花甲的父亲殚精竭虑,为文化事业的发展鼓与呼。在和国家计委、北京市、财政部等部门打交道时,文化部其实是弱势,这些项目修建的过程中,父亲也是承受了难以言说的委屈与无奈。
 
1984年,仲秋元(中)在麦积山石窟修复工程工地
    父亲到了年龄退出现职后,还兼了几个协会的职务,依旧是整天忙碌。全国各地考察项目,争取在改革开放的大好局面下,为各地的文化事业争取更多的资金人员和项目。前不久文化部的一个局级干部还对我说,1986年他大学毕业分到文化部后第一次出差就是和我父亲一起去新疆,那时的新疆路况很差,车辆也不大好,他们车队的一辆车还翻车了,好在没有人员伤亡。
    80年代后期,父亲逐渐放慢了工作的节奏, 开始学会享受家庭生活。儿女们均已成家立业,孙儿孙女成群。母亲也完全退休,老两口平时在家读书看报,周末会到北京的各大公园走走看看,退休生活安静祥和。

北京 1991—2000
 
    这个十年,父亲的工作重心转向了编撰生活书店店史。他曾自言:生活书店十年是我一生最重要的十年。现在时间富裕了,当年三联的老友们也都退休了,成立了三联联谊会,每个月聚一次,回忆旧事,指点今朝。每次聚会父亲都是乘兴而去,尽兴而归。
 
“老三联”联谊活动,左起:张明西,仲秋元、骆耕漠、王益、曹健飞、李文
    编撰生活书店店史是一项繁杂的工作。偌大的书桌上摆满了各种资料、信件、图片等。父亲经常会接到一些当年三联员工的来信。按照国家规定,1949年10月1日以前参加革命工作的都应享受离休待遇。但是生活书店作为一家经营性实体,当时的员工是否算参加革命?具体时间怎么计算?在某些基层是来回扯皮、难以办理。这些老人在书店工作一辈子,是否可以享受离休待遇,不仅仅关系到退休金的数额差别、医疗报销的比例大小,最重要的是,他们当年参加革命工作的理想、情怀和勇气是否得到认可和尊重!父亲接到这样的求助信,总是认真回复,为他们做证明,尽可能地帮助这些老员工。虽说山高水远,也确实帮到了一些人。
    2000年,父亲80周岁了。在生日宴席上,父亲表示,能活到21世纪,已经很满意了。在新的世纪中,他的人生愿望有两个:一个是看到中国举办奥运会;一个是看到第四代出生。
 
北京 2001—2010
 
仲秋元参加文化史料征集工作座谈会
    这个十年里,父亲完成了生活书店史稿的编撰工作,又接下了文化部党史的编撰工作。
    我多次劝父亲,趁着现在身体尚健,头脑清楚,也给自己写个回忆录。我在出版社工作多年,给你老人家做编辑还是合格的,也有很多便利之处。父亲总是摇摇头,说不着急不着急。
    父亲一生都是低调做人,从不宣扬自己。1987年是苏州建城2500周年,苏州市举办了盛大的纪念活动,也邀请了众多苏州籍名人。父亲那时尚在职,文化部也对这次纪念活动中的文化项目有资金支持,却没收到邀请。我问此事,父亲淡淡地回答,我离开苏州几十年了,平时也没和苏州方面拉过关系,人家不请我,很正常嘛。
 
仲秋元参与编撰的相关书籍
    这个十年,对国家、对我们的小家都很重要。
    2005年,是父母的金婚纪念。
    2008年1月,父亲有了第一个重孙子,是个奥运宝宝;8月,奥运会成功举办;父亲的两个人生愿望得以满足。
    2010年9月,父亲90周岁。苏州、上海、南京、西安、兰州、重庆、洛阳,各地的堂兄表姐们汇聚北京,为父辈唯一健在的父亲祝贺九十寿辰。
    90岁的老人,老伴儿健在,儿孙满堂,圆满的人生也不过如此罢了。
 
北京 2011—2020
 
仲秋元夫妇金婚纪念照
    人生暮年,难得的是仍旧志存高远。
    父亲用尽了人生最后的精气神,完成了文化部党史的全部工作,也没有精力来撰写自己的回忆录了。
    我们准备了录音笔、摄像机等,可是父亲好像没有什么兴趣了。他难得地接受了一两次采访,除了生活书店十年的回忆,很少涉及其他。他在文化部几十年的工作,总是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关于那篇恭王府修建前后的采访,还是因为《谷牧传》写作组需要这方面的资料前来采访,发现这段故事非常生动,所以单独发表出来。按照父亲自己的习惯,工作上的事,没必要做成新闻。
 
2019年春节,仲秋元夫人何理立前往医院探望。75年的共同生活,夫妇俩伉俪情深
    2016年,家里住房进行节能改造,父亲要暂时住到我哥哥家里。临走之前,父亲叫来秘书,亲眼看着他把自己在文化部工作时记下来的20多本工作日记,登记、装袋、封印,嘱其交到档案室保存。很遗憾,家里几次装修搬家,我都不知道父亲保存有这些笔记本,这么多宝贵的历史资料就这么封起来锁进档案室,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天日。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父亲的历史观》,对于什么是历史真相,父亲有自己的认知和观点。很多事情他不愿意说,我们只能尊重他的意愿。
    2016年,父亲生病住院。病情几经反复,至今尚未能恢复健康。
 
2019年,仲秋元夫妇双双获颁国庆70周年纪念章
    按照中国传统,给老人祝寿是逢九不逢十。2019年,父亲进入期颐之年时,文化部部长雒树刚来到病房,代表部党组向父亲——在文化部工作了70年的老文化人表示祝福和致敬。
    2019年,继2015年抗战胜利70周年之后,父亲和母亲再次双双获得国家颁发纪念章。
    2020年,突如其来的疫情,致使医院关闭了探视之门。9个月了,无法进入病房探望父亲,只能凭借视频和父亲沟通。
    中秋、国庆双节合一之日,身不能至,心所往之。仅以小文,为父亲祝百岁之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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